黄一骏/摄
(资料图片)
溆浦记忆
文/丁哲
小时候,去一趟县城,像过年。
在儿时的认知里,县城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大人们就是这样描述的。从老家到县城,约十三公里,因为没通公路,只有步行。一般在节假日,由母亲带着,看望在城里工作的父亲。出发前,母亲总要把我打扮一番的。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洗把脸,把头发偏偏梳着,就有了翩翩少年的味道。还一再叮嘱,见人要懂礼貌,叫叔叔阿姨。一路爬坡越坎,穿村过庄,中途,就在双江口村的一棵古樟下歇脚。树下有一古井,水甘甜且丰盈,用带把的竹筒即可够着。一竹筒喝下去,解渴又解乏,通体舒畅。双江口因三都河与麻阳水在此交汇而得知。两水合流后,经大潭、岩湾、枣子坡,在长乐坊注入溆水。出双江口,便一直沿河堤走,堤上青草离离,各色野花无忧的开放,蜻蜓和蝴蝶自在飞舞,是去县城最美的一段路。快到县城时,需过三都河。原来是有一座木桥的,一次发大水冲垮了,就改用船摆渡。那种湘西常见的乌篷船,小小船舱,可食可宿,自有一种淡泊和飘逸。撑船的是一位六十左右的老者,皮肤紫黑多皱,一脸沧桑。他永远是那种不紧不慢的淡然神情。一篙一篙的撑着,船在清流上缓缓漂移,不多久便靠了岸。有时,我们赶到河边,船已离岸,就招手高呼。他会慢悠悠地靠过来,船上的人也不会抱怨。母亲一边说难为了难为了,一边拉着我上船。老头也不理会。倒是乘船人有接话的,说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缘分。
过了河,穿越一片桔树林,需走一段铁路。这是我最害怕的。第一次看到火车把我吓得不轻。那个庞然大物,吞云吐雾,呼啸而来。让从未见过这般阵势的我恐慌不已。母亲赶忙抱紧我,嘴里念念有词。我听不清她讲的是什么,大概是乡村为小孩驱除惊吓一类的术语。以后,每走这段路,心里总慌慌的。听到远处的汽笛长鸣,更是紧张得不行。母亲鼓励我,男子汉要勇敢,怕什么火车,我们还要坐上它去看外公外婆呢。母亲是衡阳人。那时候,交通不便,难得回去。我也是十岁时,才第一次去了衡阳。坐的真是火车。
到了长冲口,一下子豁然开朗。古老的县城像一副写生速描,在我面前打开。有些破旧,有些凌乱,有些沧桑,亦有一些令人兴奋的躁动不安。于我,便只有满心欢喜和新奇。旧时的长冲口是一片老居民区,木楼青瓦,挤挤挨挨。从铁路往下看,黑压压的一片屋顶,颇为壮观。偶尔露出的缝隙间,可以看见窄窄的巷子,纵横交错,狭长且幽深。巷子里有廖廖的行人。间或,有骑自行车的青少年招摇而过。清脆的铃铛声,在巷内跌跌撞撞。还有送货的板车,哐哐当当一路过来。拉车人头戴草帽,一肩背着车绳、一肩披着汗巾,埋头躬身,艰难前行。时而停下来擦把汗,抬头看看天,估摸着时间和行程。不知谁家的鸽子飞出阁楼,搅乱了小城的思绪。天空在鸽哨声中,益发蔚蓝而辽阔。嘈杂的市嚣里,隐隐游弋着几缕琴声笛音,似有还无,梦幻一般,却又那么执着地飘进我的心里,宛若幽香一脉。长大后,读到李白的“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的句子,就是这个味道。上世纪八十年代,这片居民区毁于一场大火。后来,人们又在废墟上重建家园。一幢幢新式洋楼拔地而起,宣告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下铁路,往南穿过一条巷子,就到大街上了。说是大街,也不过六七米宽。大街上的人明显多了,熙来攘往的,好不热闹。来往的车辆在行人中,嘟嘟地按着喇叭。大都是解放牌或东风牌大卡,还有少量客车。小车是那种草绿色的吉普,只政府机关才有,极少见。拖拉机进城是寻常事,人货混装,突突乱窜。走在大街上,母亲把我的手紧紧攥着,生怕我走丢。而我却总想挣脱开来,自由自在地走。一个七八岁的少年,对一切都新鲜好奇。外面的世界像谜一样,充满诱惑,引人向往。城里的路宽整,干净,下雨天不沾泥巴。城里的人轻松,闲适,除了上班,做点小生意,余下的时间,就聚在一起拉拉家常,打打麻雀胡。城里的孩子打扮新潮,洋派,身穿海魂衫之类的运动服,脚上是浅色袜子套白色球鞋。临街的房子大都是两层木楼,楼上住人,楼下是商铺。卖杂货的,做缝纫的,理头发的,也有搭个摊篷,卖针头线脑和小五金的。林林总总,一应俱全。我所关心的,还是国营饮食店。那里的包子、油条、原汤面,我最惦记。尤其是原汤面,热气腾腾的一碗,飘着酱油和猪肉的香味。小时候吃的都是薯米饭,平日少见腥荤,一碗原汤面成了我的盛宴。母亲少吃,她总说自己不饿。看着我狼吞虎咽,她会开心一笑,继而又摇头叹息。街边私人摊贩的油糍粑也不错,绿豆沙馅的。咬一口,满嘴流油,绿豆沙的清香缠绕齿间,久久不散。
沿着大街,由东向西,才看到几栋青砖楼房。高不过四五层。却也有模有样,范儿十足。若论气派豪华,要数百货公司。母亲带我去过。百货公司位居县城中心地带,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五层楼高。一至三层是商场,四、五层是办公室和职工宿舍。商场里,各类商品琳琅满目,衣袜鞋帽,五金家电,布匹烟酒,日用百货,让我大开眼界。但仅是过过眼瘾,从不敢有什么奢望。既使看到了心爱之物,也只能强忍着。我明白自己的家境,更何况那时候,很多商品都需要供给票。买布要布票,买米要粮票,买糖要糖票。城里人条件优越,会有定期供给,而普通的乡下人只能暗自兴叹了。我没有沮丧,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攒劲读书,将来做个城里人,挣很多钱,买尽心头所好。若干年后,我来到县城工作。再次吃到原汤面和包子油条,却已找不到儿时的味道。也曾去过百货大楼数次,漫无目的瞎逛。有了钱,可以如愿买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却又有了成年人的理性与挑剔。
自百货公司再往西,穿过一个桥洞,是电影院。那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每逢有新片上映,售票窗前便挤满了人。有插队的,有求人搭票的,有人甚至爬到铁栏杆上,强行购买。我第一次在那里看到宽银幕电影,很震撼。记得电影名叫《天仙配》,是一部黄梅戏,严凤英那天籁般的嗓音,绕耳至今。桥洞两旁和电影院门口,有许多摆连环画的摊点,是我痴迷的地方。我们叫它图书,要用钱租看,薄的一分钱看一本,厚的两分钱。我很幸运,其中一家是我发小的奶奶所有。她见我痴书如迷,就免费让我看。那时的图书图文并茂,故事生动有趣,向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成为我日后喜爱文字的初始因由。我的那位发小姓赵,文革时,举家下放我们村。他家藏有很多图书。我们因书结缘,成为好友。落实政策回城后,他父母都没工作,年迈的奶奶就出来摆书摊挣点家用。人生辗转流离,我与发小已失联数十年。听说他去了南方某城,愿他一切安好。
溆浦原始的老城是河街。所谓河街,肯定依河而居。那河叫溆水,我深深爱着的母亲河。河水深且宽阔,乌清的水挟裹着悲欢岁月缓缓流逝,波澜不惊却声势暗藏。溆水自古就是重要的航道。两千多年前,屈原流放于此。他满腔忧愤,儃徊入溆。一路行吟放歌,纵笔作赋,开启了楚辞文化的黄金时代。盛唐时,昌龄先生谪迁龙标尉,曾顺沅江而下,溯溆水至溆浦,寻访屈原踪迹。同为宦海沦落人,先生却颇为达观,作别皇甫五时,写到,“溆浦潭阳隔楚山,离尊不用起愁颜。”毫无尤怨之气。至民国,仍通航沅江,达洞庭,抵长江。繁盛的河运,一直持续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河街临河的一面是原汁原味的吊脚楼。沿溆水北岸,绵延数里,其规模不亚于现在的凤凰古城。旧时,吊脚楼里,大都经营客栈、茶馆和酒坊,往来的商旅多在此投宿。还开有青楼,一间间雕花的木窗里透着暧昧的光,是许多逍遥客的流连之地。解放后,均改为民居,市井烟火气息延续数十年。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因修建防洪堤,吊脚楼全部拆除,连同一个时代的记忆。殊为可惜。街两边的房子则式样多变,有木楼,砖木混建,更多的是烽火砖砌的古商号和富家大院。中间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巷,约三四米宽,被时光和风雨打磨得光滑乌亮。历经漫长的岁月更迭,河街已显老迈和破败。木梁被烟火薰得黝黑,门窗变得有些歪斜,烽火墙爬满了青苔,大户人家朱门上的铁环染上锈斑。如果有雨淅淅沥沥地下,屋檐上滑落的雨滴,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晶莹剔透。
趁父母不注意,我常偷偷溜到河街玩。蒙昧少年,还不懂发什么思古之幽情。但凭兴致走走看看,不时在一些商铺和摊店前驻足。幽长的巷子,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累了,一个人呆坐在码头的石阶上,望着汤汤的流水发愣。码头边泊着许多乌蓬船和木排。几艘简易的小客轮在静候客人。那码头叫西湖口。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觉得叫着很美,让人想到一些风雅之事。县城有多处码头,停官船的官码头,泊民船和排筏的水码头,还有大商家的专用的商码头。西湖口码头居城中央,以客运为主,兼走货运,是一个综合性码头,自然比别处要繁华热闹些。鼎盛时,舟楫云集,万众汇聚。其中不乏离人迁客,在此抚今追昔,纵酒放歌。清人梁芳焘在〈过卢峰渔家醉后短歌〉中有叹:“长歌时荡漾,短笛恒凄绝。五溪之水自冷冷,三闾一去,谁人独清。”我在县城工作期间,这里曾有的一座浮桥重新修复,西湖口码头更加热闹起来。码头周边一下冒出许多水果、饮食、小吃等摊贩。每天清晨,炊烟与晨雾交织,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繁荣景象。浮桥是市民通行和休闲的地方,无论白天或夜晚,都行人络绎。甚至,深夜还有人倦不思归,十之八九是些人生不如意者,他们或凭栏遣怀流水。或仰天寄意寒星。我也曾无数次经过这里,无数次在此呆坐、徘徊、伫望江流。那一刻,我什么也不想,只听听风声,涛声,时光流逝之声。其实,我们的很多思考都是徒劳的,生活带给你的悲欢、忧乐、聚散种种,不会有丝毫改变。我们何不坦然接受,并在未来的岁月里慢慢忘记和放下。而今,浮桥仍在。每次回去时,我必去那儿走走。像是在找寻旧梦,又像是在与往事告别。
溆水的南岸是一望无际的橘园,绿油油的,一直漫延到西南的山脚。那是纯种的溆浦本地橘子,皮薄汁多,色鲜味甜。其花色洁白,清香溢远。春夏之交,橘子花盛开,风过橘园,满城飘香。她曾出现在屈原的《橘颂》里,亭亭卓立,风姿绝代,无比瑰丽华贵。痛心的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场罕见冰冻,让她毁于一旦。黄昏时分,陆续有人登上客轮。肩挑背扛的,拖儿带女的,也有正装挎包干部模样的。码头一下子喧闹起来。载满了人,在一阵机器的轰鸣声里,客轮驶离而去,渐渐消失在沉沉暮霭之中。留下空寂的码头和一个孤独少年。我突然涌起淡淡的惆怅。每个少年都有他童话般的美好世界。在很远的地方,唯美纯真,无与伦比。随着客船的渐渐离去,远行的梦想就这样占据我小小的心灵。我渴望有一条自己的船,衣袂飘飘,解缆而去。就算惊涛骇浪,劫波汹涌,纵九死亦无悔。后来知道,溆浦诸多历史名人,诸如舒新城、向警予、向达等,都是从这里出发,走向旧世纪的风雨飘摇。他们,或许也有过似我的少年惆怅。
父亲工作的单位在城东的一座山上。两栋青砖平房,六七个工作人员。单位名字叫气象站,专管天气预报。离平房不远,有一片观测场,用白色的木栅栏围着,置若干气象观测仪器。我感兴趣的是风向标。它安装在高高木杆上,哨兵似的监测着八面来风。大风起时,呼呼旋转,象风车一样。场内绿草如茵,且修剪得整齐划一,堪比现今的高尔夫球场。仪器重地,一般是不让小孩进去玩的。拗不过我的执着,父亲和叔叔们还是为我开了绿灯。只是一再叮嘱,千万别碰弄仪器。那是我的少年圣地。置身其间,环视周际,无遮无碍。极目处,旷野苍茫,山川如画。我喜欢仰躺在草地上看天,天空洗一般的蓝,几片白云自在舒卷,引人遐思无限。及至长大,我带了一个女孩来到这里。后来,这个女孩成了我的妻子,我们又在其中的一间平房里安置了我们的第一个家。那是一段平淡而美好的时光。我在那里垦荒、种菜、写诗,始终保持对生活的热爱。
父亲一辈子从事气象工作,是业内行家。耳濡目染,我也学会了一些天气常识。能识别天空流云,高积云,层积云,积雨云。也知道云系变幻莫测,阴晴无常。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丁哲,湖南溆浦人。作品散见《诗刊》《星星》《诗潮》《延河》《湖南文学》《福建文学》等。多次获省市文学奖。现居湖南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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