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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复未来同人系列】第二篇:妖怪(上) 全球消息
2023-04-03 10:50:37    来源:哔哩哔哩

本文经过笔者校对,无任何错字及错处,若有不通顺之感即为刻意为之

本文篇幅长,且为严肃文学,娱乐性极弱,请诸君酌情阅读

本文为庆祝重返未来获得版号而发


【资料图】

东京地方,是潜伏着妖怪的啊。

——白川遥

她站在船头,远远望着对面。在这里能看见一点陆地的影子。今天海上有雾,接近港口,雾气开始出现厚和薄的区别。空气托着成形状、如同擅吐烟圈者吐出的形状分明的白色不断上升。船身大概在进行看不见的轻微摇晃,栏杆偶尔会撞上雾,拦腰截断。她在脑中想着船的轨迹,有节奏的运动,被海浪托起些许,转而压下去,重复的起起伏伏。破冰船扬起船头,向下压碎厚实的冰面,就是倚仗这种势头。

站在船头不是什么诗人的专利。她旁边还有另一个人,短发,身形瘦削。这人曾将头转过来一两次,脸色苍白,与满头白发一样。这人和其所拥有的苍白、纤细、脆弱都令她感到惊讶,加上宽大的衣服,单从外表上看居然不辨男女。

雾气不时从他们中间穿过。成形状的雾漂浮在并无一物的空中,无从判断更接近他们中的哪一个。有一瞬间,她注意到一缕丝带样的雾被什么推着飞来,前面的尖端撞上了这人的头发,立刻改变形状,从两边绕过这人的头而散开。她的惊讶悄然改变,变成了哀伤。对于这人的脆弱,雾气都能将其击倒。这人不健康的肤色并不能成为审美的具体内容,而是与肤色、衣着一同形成的氛围,无关乎其本人的氛围,才能成为审美。

陆地从两侧接近轮船,慢慢靠近又慢慢离开,总是在天边形成薄薄的一片,让人怀疑是雾气造出的幻影。她离开扶着的栏杆。手上沾了潮湿的铁锈。她能听到这人的呼吸,是细微的咝咝声,还有像极了常年以呻吟缓解痛苦的病弱的人才有的呼吸声。她再次压下心底翻涌的寂寥。或许是那雾气让她不知道轮船现在到底是前进还是后退。她的悲伤不像这周围的雾,而是天地间更沉重、浓厚的东西,比船下慢慢从黑色变成透明的海水还要让人透不过气。她年纪尚小,但哀伤已经不再轻盈。身边这人必定有难言的苦痛,处于疾病和慢慢腐朽的船上环境的折磨之下,习惯了利用忍耐捱日子。维尔汀衷心希望这人不住在海边,那无疑会加剧他/她的呼吸道疾病。

重点大概不在这人所患的疾病,而是这人与周围雾气完美的契合。雾气仿佛这人氛围的延伸。她没有试着探求这人的面容。就算他/她的身形在浓淡不一的雾中越发模糊,轮廓甚至扭曲,维尔汀也保持着不动。

另外存在着的好奇将这份空旷的意味推向高处。这人引起维尔汀的悲悯来了,没有愧疚,因为她没有拿那种冒犯的视线打量这人。她脑中回转着另一种不相关的悲伤,那种悲哀和这人周围形成的一圈沉重的空气相像。然而这人必不是自愿藏在雾中的,这幅场景也不该被拿来抒情。

“仲村,该回来了。”船舱里有人用日语喊。

“我知道。”她听到这个白色的青年说。声音和雾气混合,在维尔汀周围回响着,在高远的天空上听着不会有什么区别。

“你在外面待太久了,快回来吧。”貌似这人母亲的人说。

“我知道,这里又没有太阳。”

还是不辨男女。这青年从维尔汀身边离开,伸出手,好像在雾团之间跌跌撞撞,摸索着走回了船舱。甲板下面出现嘈杂声。维尔汀轻呼出一口气,把眼前的雾团吹散。雾气后面的陆地正在靠近,渐渐能看见港口上接客的人和帮工。他们踩着泥泞和坑洼,举着双手证明自己的健壮。

维尔汀提着一个不大的皮包下了船,摸了摸耳环,离开乱哄哄的潮湿港口。本地人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有想上前的扒手也被她巧妙避开。回头看去,白色如绸带的青年也下了船,料想他/她也是东京人。

想到有这样一个脆弱的人住在东京,维尔汀就立刻感到雨点落在身上的寒冷。

她乘上电车,穿过一条条街道。现在是九月,东京正在飘着渐显寒意的雨,狭窄街道两边的建筑物不过三五层高,感觉乌云密布的天仅仅在那之上几尺。而远处的富士山也并没有戳破低矮的天,想必是天空从那边由高到低倾斜了过来,最远处的前端更是伸进海里。富士山之高不在其本身,而是与房顶相照应之下拥有了将天空顶高的本事。街景一派热闹。电车驶过的地方总会有人被吓到,由轨道上跳开。也偶有孩子们争相从电车前面跑过,还有的跟在后面,尽力想摸到电车。每当他们玩着这有风险的游戏时,维尔汀便担心他们被伤到。然而本地的孩子深谙和电车相处的道理,知晓它的规律。电车已经在东京府通行十几年,日本也与过去不同了。

电车转个弯,与海岸平行,路过刚成立三年不到的庆应义塾大学。穿过品川,维尔汀在大田下了车。她很快找到了熟悉的路,来到咖啡屋门口。

她是第二次来日本,第二次来东京府,第二次来这家咖啡屋。

1923年。

“又一场暴雨。”

维尔汀,没有姓氏的维尔汀,小小的、我们的小小司辰站在箱子里、房间外的荒原上,十四行诗为她打着伞。这里也同样在下雨。她们站在篱笆围栏里的石头路上,两边的草地已经泥泞不堪。

“这场暴雨过去了。基金会发来消息,时间到了1923年1月,具体日期还需要验证。这是场使时间前进的暴雨。康斯坦丁女士对您的工作很满意。她的传声信(voice letter)很快就到。”十四行诗报告。

“是她亲笔写的吗?”

“是的,司辰,是她写的。”

“谢谢,十四行诗。”维尔汀把伞往她同窗的方向推了推,“当心你的衣服。我很高兴基金会对我们的工作满意。若指明了是她亲自写信,说明在接下来一个阶段内我们没有更加繁重的工作。你比我更需要休息。”

“我们都经历的相同强度的战斗,维尔汀……司辰,况且您还要整理前一个时代的资料。”

“对。大家都可以缓一缓了。我们回去吧。”

康斯坦丁的信到了;几乎同时,新的命令也到了。他们干得很好,但还需要更好。命令所言,原本因为暴雨而跳过的基金会与日本交涉的重要年份1923年,现在被另一场雨重新带了回来。基金会需要到日本去开辟一片区域,以弥补在暴雨中失去的时间和人手。执行这一指令的除了维尔汀还有其他调查员,每人都有不同的目标。据拉普拉斯科算中心的计算,下一场暴雨会隔很长时间,所以他们大可以放手去干,或者在休整之后再行打算。维尔汀的目标与众不同:一个神秘学家个体。考虑到上一场暴雨前司辰对于基金会工作的大力协助,她此次的目标只有这一个。

“作为基金会的重要人物,司辰的职责应当适度扩大,例如联系神秘学家人才这种普通调查员会做的工作。鉴于离下一场暴雨还有很久,帮助基金会进行日常事务的处理对于司辰来说是职责的一部分。同时,上层管理人员须对司辰有充分的信心,并给予她充足的时间。”康斯坦丁在信里说。

科斯坚持要在维尔汀之前先去会会对方。他用榆木和梣木在地上画了相当大的符谱代替“转瞬即至”,并在两天后敲响了箱盖。

“我见过她了,她在东京府一间茶室里当女仆。”科斯拍打着身上的雪,“地方略偏,环境不错,看得见看不见的种种地方都没有藏刀。您要找的神秘学家,那个叫五色月的,可不能当作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对待。和其他神秘学家一样,她受到的恶意不比谁少,先是给强征去开拓从阿伊努人手里抢来的地,因为是孤儿、缺衣少食不得不行窃,东窗事发后又被官府的人用铁链拴住,弄得狼狈不堪。总而言之,不是个难缠的对象,但请务必提防,她被迫养成了偷窃癖,小心把您身上的什么要紧物件摸走。”

和平时一样,科斯并不把阿伊努人说成“虾夷”。

“您接触她的行动不会有其他神秘学家参与,您应该知道。”他又说,“日本在眼下这个时代还相当依赖自己的神秘学家力量。虽说在抗击黑船时候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过巫女、阴阳师之流可有相当长的历史了。他们在本州地方的影响力丝毫不比欧洲的古老神秘学家小。”他盯着维尔汀的马甲好一阵。“您肯定知道要换一套衣服。穿这一身上东京去指定会引起时尚界的大轰动。”

“你没有打草惊蛇吧?”

科斯举起双手。“我用一个符谱遮住了身上所有神秘术波动。我到那家茶室里,看准时间点了一份餐,当时只有她闲着,所以我成功和她搭上了话。”

维尔汀还在等着接下来的报告,不料科斯就此打住。“您也不想破坏悬念和新鲜感吧?要在工作中努力寻求一点快乐,不然谁做得下去?我没用读心术,但也了解到不少东西,其中最要紧的您已经知道了。”

十四行诗提出想跟着去,被维尔汀婉拒了。“这一趟不会有什么危险,况且你还有基金会的工作。”

“……好吧。”十四行诗不得不妥协,能看得出来她确实累坏了,“大正初年的日本已经有很多现代设施,应该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但还是请多加小心。如果有情况请马上联系我。”

维尔汀点了点头。“我会拍些照片给你。”她对十四行诗说,“就跟上面说是为了扩充第一手史料。”

从船上看去,东京已经是被雪覆盖了。雪花具有令人吃惊的粘性,附着在大凡能看到的任何物体上,能想象到树叶背面好像都扑上了雪。房子的轮廓彼此相融,远处的房顶连成一片,成为高出海面的平原,白得那么彻底,仿佛被雪融化了色彩。港口周围,高大的建筑物展现出风格融合的景象。办事处的高楼顶上高高堆起方正的雪,和天空拼在一起,好像楼房是从垂得低低的天空中直伸下来的。

这个年代身处于亚洲的东京府,以其现代化让维尔汀吃惊。

指南针和地图帮助不大。维尔汀一开始迷了路,在港口附近一通晃悠,路过无数骑脚踏车的人。直到手提箱沉得快拿不动了,她才找到前往大田区的方向。从电车上下来,维尔汀找到了那家茶室,叫做“喫茶去”。位置不算太偏,头上挂着的招牌已经非常西化了。她走进去,迎面便有招待的声音。她摸了摸耳环,上面的神秘术能将她听到的日语转换成英语。

店里的和式风格只剩下一点影子。她做好了计划,如果是别的人过来,她就要求换那位手上有镣铐的女孩来。

维尔汀坐在桌前,那个女孩走过来跪坐在桌子旁边。圆润的下巴也才勉强超过桌面。她走过来的时候,镣铐几乎没有响动。她胸前挂着一个兔子玩偶,从潦草的针脚上能看出是某个初学者的作品。

“请问您要点什么呢?”

“你戴着镣铐啊。”

“过去犯了错,官府给铐上的。”她应道,还是低眉顺眼的。

声音很热情,也懂得和客人对视,只不过对视不久便主动移开目光,连带着头也更低了。说话时候,额头两侧垂下来的头发随着尾音一顿,便像积雪落下的柳枝那样颤动。维尔汀仔细观察她低头时的神情。没有在思考或是记忆什么东西,是完完全全的空。眼神的终点不在此处,是在很远的过去和他处,能看出是个长久寒冷荒凉的地方。她还抿着嘴,眼角的细纹已经消去,低头时叫人分不清她是闭着眼还是仅仅垂下眼帘。

维尔汀在她脖子上看到一个纹身。黑色纹样的樱花贴在白皙的皮肤上,花朵保持着盛开的样貌。据说过去的日本人也常纹身,不过多为武士所做。

维尔汀点了几样东西。她站起来,撩撩头发,衣服上挂着的兔子玩偶被铁链蹭了一下。

“你是神秘学家。”

五色月的呼吸出现一刻停顿。“老爷是官家的人?”

“我也是神秘学家,从属于国际上的组织。按照官方规定,神秘学家应该登记在册,受到基金会的保护,同时要做一些服务于和平的本职工作。”

她紧紧掐着双手。“请老爷原谅,奴家还没……”

维尔汀让她放松,不必这样等级分明。“没有产生过离开的想法?”

“假如说没有人来,连念头也不会出现。”她口中这个“人”明显意有所指。

维尔汀曾经设想,以基金会1923年的有限的影响力,当地的神秘学家可能会慌乱。国际神秘学家联合晚于黑船几十年渡进日本,到现在勉强为一些人所知。但五色月并未过分慌乱。她一定对这类事情很了解,大概是主动去了解过。

那头有人叫着。看样子是老主顾,叫得很熟。

“你先去吧。”维尔汀点点头,“我们可以稍后再谈。”

五色月离开后,维尔汀拿起桌角的一本书,看看封面,是一本童话集。它貌似被遗留在这里。她留意着五色月,把书翻开。第一篇故事发人深省:两位英国士兵打扮的绅士在森林打猎迷路,居然意外遇到一家西餐馆。饥肠辘辘的两人急不可耐地赶进去。餐馆很奇怪,里面是一条走廊,和写着要求的门,门后又是另一条走廊和另一扇门,以及另一条要求。等到他们脱掉所有衣服、在身上抹了奶油等等东西后,居然发现自己才是山猫的食物……

维尔汀对日本妖怪之流有所耳闻。从故事里看,整间餐厅都是山猫变出来的,那这必然可被称为妖怪。关键在于,这篇故事怎么看怎么像有识之士对于大正年间浮华现象的预言和警示,而且相当惊人。

咖啡馆那头有了不和谐的响动。一个男人扯住五色月的铁链,牵连着她的手腕用力拉拽,连肩膀都剧烈地抖动。这女孩脸色发白,还有笑容,但眼神不在此地。没有人上前阻拦。

维尔汀烦躁起来。她不能轻率地上前帮忙,在相对落后的地方,当地人往往有旁人难以理解的成规。维尔汀用余光扫了扫,无意中瞥见两米多高的屏风顶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她吓了一跳,急忙抬头看去。上面什么也没有。她绕到屏风后面,同样空空如也。

离开座位,维尔汀才发现四下充满着愤懑的气息。她向前走去,把手放在铁链上,用英语开了口:“请你放手,先生。你该耻于对一个女孩做这样粗鲁的事。”

这个男人想必没有听懂。但他慑于维尔汀的英伦长相,瞪着眼,没有继续拉扯。

看起来像老板娘的中年女人奔过来,用手臂横在五色月和顾客之间。总之,在老板娘不住的道歉下,男顾客离开了咖啡馆。

五色月抚着手腕上的镣铐。她脸上还有迷离的颜色。

老板娘拉着五色月来到屏风边上的座位。过了一会,女孩的眼神回到此时此地。

“刚才非常感谢。”老板娘趁机耳语说,“一般的外国人很少干涉本地的事情。”

老板娘自称姓九条,大概有四五十岁,尽管冠着这样一个姓氏,但看上去并不像什么权贵。

“您这里为什么要卖酒水呢?”

“您好像误会了什么。”她歪斜着头,“这里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咖啡馆或者茶室,没有太多讲究。门头上还写着‘喫茶’呢,专程为抹茶来这里的人不也一样很少。说老实话,现代化的茶室更像是借用了千利休名头的单纯的餐厅罢了。”

“生意总归不错。”维尔汀说。

“生意是生意。固然不能为了祖上有诸如此类的积业就忠于本职,那样只会落得没饭吃的地步。”老板娘把毛巾缠在手臂上,“为了家业,到头来却丢掉了家业,那当然不好。只是没脸回去找家里人。我哥要是知道我开了家咖啡屋,准保大发雷霆。不仅没保住祖产,连带抹茶也给坏掉了。”

多少上了点年纪的女人有点聒噪,但聊着聊着还是说到五色月那儿去了。

“刚来的时候不甚明了服务生为何物,连打扮都不会。好在她很有眼力,手脚也麻利。虽然有一副锁链,但毫不影响。老实说,我替她做担保租下房子完全不后悔。您愿意关心她,我当然很替她感激。”

“她是直接投奔这里来的吗?”

“据说是从桦太逃回来的。当时连衣服都穿不齐,还满口方言。我们这里客人本就不多。她来之后,回头客渐渐多起来了,简直神奇。这孩子果然有巫女的世家背景吧。”

他们口中的桦太岛是比北海道纬度还高的萨哈林岛。学校里的教员还说过另一种读法叫做库页岛,是中国人的称呼。

五色月很快恢复过来,继续跑前跑后,只是话少了很多。被别人一打骂就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人,维尔汀见过不少。

“您有住的地方吗?”下班的时候,五色月这么问。她换了衣服,主动来到维尔汀的桌边,态度不像先前那样从容,两只手拧着。

“倒是可以住店,钱也够。”

好像被住店的说法刺激到了,她请求维尔汀到她的住处去住一夜。维尔汀久久看着对方,只能看出好意。

她同意的时候,少女眉头上的哀愁似乎消去了一点。

“你经常会伤心吗?”

“一定得问这个吗?”她很烦恼的样子,像是在为自己难以控制情绪而懊悔。

她低着头时果然是在回忆过去。维尔汀想。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她肯定没法把最初的样子原样保留下来。从北海道逃到本州的那段路,让她变得既坚硬又易碎。她忽然对五色月有了怜悯。这个女孩有太多缺陷之处,好在善于忍耐,雪落在脖子上不会感到冷。低温是她早在孕中就感受过的。

历史上,从江户时代末开始,众多外国人开始记录日本的历史。他们觉得这个时代会很快消散,代之以全新的时代,那么记录下这个短暂且激烈的过渡期就显得格外有价值。维尔汀提前拜访过亨利·代亚。历史上说,他直到去世前都将以超越民族的同情心关注日本的发展,并将对他们最终走上歪路遗憾不已。

他们半道上绕了点远路。邮局里的信息显示,下一班回伦敦的轮船得等到两天后。维尔汀再三询问了站柜台的,放弃了通过其他手段回去的打算,转而给基金会拍了一封电报,汇报称神秘学家五色月状态稳定,将由她自己决定何时带回英国。她还注明了打算尊重五色月意见,让她在较长一段时间内留在东京。等她办完事走出邮局,五色月正面对街道。她的动作没有变化,眼睛还是望着天,眼底的灵活好像望着空无一物的雪地的小动物。她的领口松动,露出更多纹身。刺青的规模比维尔汀想的要大。樱花的枝条从她光滑的侧颈延伸至背后,钻进衣服里,与扎根进泥土中并无二致。

往五色月住处去的路,就是从现代东京回到多少保留着过去风貌的东京去的过程。门头上挂着各色奇异木牌的店家,有红色、手持大棒的怪物,还有穿和服的人形。木牌上的人脸显得很长,五官不成比例的小,服饰倒画得异常精美。

五色月的住处离东京府内的繁华地区很远,直走到快没有人迹的地方,爬上一个陡坡——据说附近的孩子常在雪后从坡顶滑下去——才发现几栋矮房。路边架着电线,较远处还停着一辆车。列成一线的房子前后都是森林。静静地站在那里,一排排的都是落了雪的松。房子深色的屋檐从盖着厚厚的雪的屋顶下面露出边缘,好像从深色的背景中跳了出来。

五色月停在一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房子前。她打开门,脱了鞋进去,跪坐在土间前面。等她再度露出好奇且温柔的微笑,维尔汀才走进房子。天花板顶上悬着一盏电灯。圆桌、水壶和茶杯等物摆在一角,另一个角落里有简单的梳妆台样的矮桌。房间只有六叠。房屋后面是这几间屋的共用设施。这个小社区,以及五色月靠关系租来的房子,无不给维尔汀以近代日本缩影的感觉。

“有哪个国家能在工业化之下保留自己本来的样貌呢……”

五色月用干布把房间里的榻榻米全部擦了一遍,然后是稍微拧干的布。还用绑了布的木棍伸到矮柜后面清理缝隙。维尔汀想帮忙,被她不带迟疑的行动逼到角落去了。

“可认得材料?用杉木做的,是好榻榻米!”她点着被炉的火,“我见不得好东西被糟蹋了。”

“九条小姐也说,你如果跟了人,肯定比现在更勤快。”

“瞎说!老板娘自己还没有嫁人呢。”

对于这番抢白的话,维尔汀只能糊涂过去。

“邻居为人怎样?”

“他们都是做手艺的。有的屋子后面就晾着伞。你怕是没有见过日本的伞。织工也有,祖上世代做这行的。自打明治以来,先是外国棉纱,紧跟着国内的工厂也开起来,集市上很快就都是又多又便宜的纺品。手工活横竖做不下去。佐部家的儿子几年前去了大阪,说要继续干纺织来着。”

维尔汀脑中不由得出现一幅画面。织工的儿子在工厂里,向其他工人吹嘘着祖上的纺织手艺。他们都不时咳嗽,因为细小的棉线头钻进肺里了。

外面传来阵阵琴声。

“也有会弹三弦琴的,过去还是个琴师。每次去他那里就看见对着杵家弥七的谱子弹啊弹。师傅教过我唱歌谣什么的,只是不是舞伎,实在学不会。”

“试着唱唱嘛,我不懂日本歌,听不出好坏的。”

“真的想听吗?”她缩起脖子,“不行的,还是唱不来。客人有要求的时候,我都是谢绝的。”

说到工作,五色月眉头的悲哀立刻显现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呢?他只不过是想叫我陪酒。艺伎陪酒是寻常的事。”她的拳头在榻榻米上捶打着。

“你又不是什么艺伎。世上任何事,一旦被强迫就失去意义了。”

五色月没有回应,只是一个劲说:“你不该帮我的。顺其自然就好了,为什么要干涉呢?”

又是一阵三弦琴的声音。

“晚上真的会有凄凉的感觉。好像我已经八九十岁了。”

这么一说,维尔汀心里出现一股酸楚。五色月在陪伴她。看着她露出来的两条白皙的臂膊,维尔汀好奇起来。她到底失去了多少才能取得和自己如此多的共同之处呢?

“我不会有女儿的。”她忽然很坚决地说,“孩子的事情上我绝对不会让步的。如果非结婚不可,就去找那个给我打上锁链的阴阳师,让他想办法用神秘术让我不怀孕。”

维尔汀很奇怪她怎么突然考虑这么远。“那种事情很难避免的。”

“不管生男生女,后代的结果都一样悲惨。那个叫桦太的地方,实在北得不能再北。虽然生在那里,但根本不想回去。同在那里的女性,大多数是作为未曾谋面的某人的妻子去的,生孩子是注定的事。若不是我年纪小,也肯定会经历相同的事。这样一来也太恐怖了。啊,我的儿子和女儿在远离我们家乡的地方成了夫妻,想想都怕。”

“可如果天下人都这么想,岂不是再不会有孩子了?”

“如果我生在明治的京都,一准会高高兴兴结婚生孩子,再兴冲冲地把孩子送到小学里去,叮嘱她要考好大学进政府里。我自己都还没有上过小学啊,不过是认得字罢了。”

维尔汀大约能理解她的悲观。现在就给将来没有定数的日子做计划未免幼稚,在老人那里则显得可笑。但历史确实如此。十几年后,大概是她结了婚、孩子青年的时候,另一场战争即将打响,不管是否被疯狂的理念洗脑,她的儿子恐怕都会被卷到中国大陆上去,用军刀斩人;女儿则被遣到中国东北,做从来没见过的人的妻子。无论如何从事的都是令人不齿的行径。如果不是提前知晓这个国家在二十世纪末仍在发展,真会让人觉得日本要就此完蛋。

“别的地方的土地都不是我们的土地。”这是她坚决地说的第二句话。

维尔汀的眼睛渐渐睁不开了。

她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被子。纸窗拉开一条缝,五色月在缝隙里的阳光下读着小说。她的双腿并拢放在一边,支颐着靠在桌边,不时翻一页。适应了光线后,维尔汀看清了书名。书脊经过长期抚摸,已经起了毛。她大概一夜未睡。

维尔汀可能在晚上醒来过。现时残留在她眼底的青光可能是夜晚睁眼时留下的。只记得迷迷糊糊中纸窗外面透进青色的冷光。到底是不是真的,应该没法求证了。

“吾輩は猫である(咱家是猫)。名前はまだない(名字啥的还没有)。”她摇晃着头轻轻念叨。很好笑似的,她的眉毛弯成昨晚窗外的雪山。

维尔汀能闻到被子上铃兰的香气,身上不管哪里的血管都在一下下搏动。这一晚很放松,除了可能是幻觉的划过窗外的青色火光,大抵一夜无梦。

五色月手边放着小锉刀,像是刚修剪完指甲。她的指尖圆圆的,能看出曾经做过劳动,但指甲缝里已经干净了。

“如果你想待一会,邻居们会很客气的。但请你一定要来。”出发去上班前,她紧紧抓住维尔汀的手,“或者待在这里等我回来。请千万不要不辞而别。你作了保证,要带我走的。”

维尔汀惊讶于五色月将那句不乏强硬的通知性的话当成了保证。

目送她走下斜坡,维尔汀回到一排公寓前。已经有一个男人站在前面,他显得很局促,对维尔汀鞠了个躬,眼睛还不安地盯着对方。维尔汀花了些功夫才说服对方自己不是来采买地皮的。

男人没有自我介绍,只说是粘伞的。

“好姑娘啊,从那种地方跑回来,还每天笑呵呵的……”男人摩擦双手,手上满是被竹条划出的伤疤。

“也多亏你们照拂她。”

“惭愧!曾经有人想带她走,那才是有用的帮助,忘记叫什么了。总之,她是有机会离开的。”

“离开去哪?”

“去京都喽。”

那是有人相中她了,维尔汀想。

“是槙村先生。”旁边一个女人走过来。她戴着一条头巾,由于常年弯腰,含胸十分明显。

“那是位不错的先生吧?”

“何止不错,据说还是个实业家。相当有良心的。”

有三弦琴的声音传来,不晓得是哪一间房里传出来的。

“你儿子结婚了吧?”

“是结婚了,在大阪住下了。说来惭愧,我实在没什么能帮他的。”

维尔汀悄悄离开,回到五色月的房间,想不到什么事好做,只能坐着看带来的诗集,感到心烦意乱。“四十个冬天将围攻你的额角”之类的话实在水土不服。

她耐不住烦躁,搁下书走到窗边。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无。日本文化中的美大概就是从这样空空荡荡的地方产生的吧。

单纯的安静并不是空空荡荡环境的唯一特点。对维尔汀来说是过于极端了。

下午,她来到咖啡馆。五色月正在几个客人间往来。等她闲下来后,脸上已经有点红晕了。维尔汀这才知道,五色月习惯于陪酒之事,就是由这些不算坏人的熟客引着的。

“何不带她去看看那里的茶室呢?”似乎是想给五色月解围,老板娘对她说,“不要担心,你的熟客明白着呢。”

五色月的眼睛闪了闪光,脸上的红晕加深了几分。

茶室处在东京西北面的山上。两个人坐着电车,一直到几乎没有路的地方,又走了一大段路。五色月跟偶尔出现的路人打着招呼。她们一路上遇到的,乃是脾气温和、不善言辞的人们。

老板娘所说的是“那里的茶室”而非“那家茶室”,想必不仅处所独特,本身也是不具有很大商业价值的。其实那是个人的处所。相比起“喫茶”,处所一整年都没有几个人光临。没有接客的打算,主人也难称好客,知晓此间存在、专程来拜访的人少之又少。

五色月很高兴充当向导。往山上去时,她开始介绍这庭院的主人,兴冲冲地说个不停。她对山路的熟稔程度远超维尔汀。只是跟上五色月的步伐,就让维尔汀气喘吁吁了。

在下车后很久,维尔汀才感到地势突然隆起。树林迅速茂密起来,成片的居民区不见许久了。山势不算陡峭,森林很密,都是树干细小的松树。抬头看去,分不清那是天上的雪还是树上的云。林间有一条小路,雪被扫开了,露出下面踩实的土地。山上有一条河,从一个回转处延伸出来,冰面闪亮,似乎还在流动。

五色月穿着厚实的深色衣服,下套雪裤和长筒胶靴,立在那里神似诸多树木中的一棵。酒劲尚未完全消去,再加上兴奋和寒冷,她的脸颊通红,红得透亮。

据她所说,白川遥过去曾是京都人,丈夫是个富商。本来生活很幸福,但四年前丈夫染上流行的恶疾去世了。因为要在长等山上进行大工程,她被迫离开京都,一个人来了东京,在这山上盖了庭院。说是被迫,白川遥本人好像并不认同这种说法。

“她原先的京都的茶室,要越过长等山到那头的琵琶湖边上去。如果还能去山上,能一路上见到井沿巨大的井。那些竖井是打在山里的。”

维尔汀对此有了解。日本最长的穿山隧道便是借由这些井建造的。从设计到建筑全部由日本人完成。据说当时负责设计隧道的人是二十一岁。对日本人来说是对西方一次有力的示威,没去过京都的人也应当知道。

五色月提到这项大工程时,神色并不很好。也许她是不支持建造的那一批人。

河的来处,山谷里有刷拉刷拉的声音,像在木盆里晃动着石子一类的东西,细听之下又是岑寂。

五色月念叨着俳句。维尔汀听不懂,经五色月一通解释和比划,才大概明白意思。

“从明日起去摘嫩叶,预定的野地,昨天落了雪,今天也落雪。”五色月又念了一遍,“是店里的客人教的。曾经有位姓泽柳的老先生来店里,教了我这首俳句。”

“客人都会问起你的镣铐吗?”

“毕竟是身上最显眼的东西。拿泽柳先生说,他更在意的是我没有读小学这回事。”

听她这么说,戴着枷锁出入在当地是稀松平常的事,所以老板娘收留她不算什么。恰因平常,反而引起意外之感。设若英国街头出现了戴着镣铐的人,准会让人以为是苏格兰场逃出来的犯人。然而明明东京人也会厌恶贸然拉住女孩不放的行为,所以不能够用观念差异一言蔽之。维尔汀切实体会到了文化间的不可思议,从前遇上类似的对民族间的差别惊诧莫名的人,维尔汀都报以哂笑。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察觉了两地的共性,才会吃惊于微小的差异。

不仅是建筑物,人也一样。那点小差异才造就了伦敦和东京的不同。

走上一段缓坡,转个急弯,庭院就立刻映入眼帘。落了雪的林间比夏夜还不缺乏隐藏颜色的能力。庭园正门前的地面两边的树都落了雪,好像开了满枝的花一样。从正面看,庭院的深色轮廓中有枝条伸进来,显得院门只有薄薄的一层,竖立起来的相片似的。

院门没有锁。五色月站在门口喊了几声,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从里面的某个拐角转出来。从门口看,她简直是从墙里走出来的。她就是白川遥。

由白川遥引着,她们进了用矮墙围起的庭院,由外庭进入屋内,向右转到另一间屋中。屋内陈设很简单。两段枯枝插在墙边的瓶子里,细看之下才认得是荷花。茎叶全变成灰暗脆弱,容器的做工固然精致,但表面已经有了擦不干净的灰暗和裂痕。

这间大一点的厅有通往外面西庭的路。门合上一半,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石墙围起的庭院的一点尾巴。完全走出去,想必可以完整欣赏从这里看不明白的枯山水。院的一角是空地,隔着墙角有一株柿子树,同样只能看到弯曲的树干,树枝想必都伸到与屋顶平齐了。

看不清外面的景象。阳光明明倾斜着照过来,房间里的阴翳却能确实使人不辨事物。即使去到庭院里,也没法越过墙壁看到外边的森林。不,即便看了也没什么新鲜的。森林是从不同角度看都不会有新鲜感的地方,特别是存身其中的时候。这样一来,倒不如院里的一株樱花和一株柿子树。即便是万物凋零的冬天,想起自己曾把那些树反复抚摸,以至于记住了每一个纹路,它便比其他树更加值得珍惜。况且凋零并不算得坏事。墙砌得高高的,挡住外面四季不变的松柏,独享暂时枯萎的樱和虬曲的柿子树,确实是幸福的。

“我是打算把墙拆掉的。”白川遥说。看她的样子,好像当初砌墙的打算才是错误的。

“山里没有野兽,想必院墙也发挥不了作用。”

“我不算是多么勤快的人,放着不管的时候也是有的。疏于打理,到夏天石头上会长满青苔。枯山水也不再枯了。”白川遥拉开合上的半扇拉门,整个西庭就完整显露出来了。外头的枯山水如她所言,好像自打设置下来就再没整理过。

遥的动作虽然一板一眼但也很流畅,与她嘴里流出的话语一样。

五色月跪坐在维尔汀斜后方。维尔汀看到拉门拉开后新鲜灌进房间的阳光停在她的膝边。她又在出神,眼睛透过地面看着过去。她是不是很早就通过审视自己的过去,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甚至一定程度看到了未来呢?

对维尔汀来说,与白川遥寒暄是件绝难的活动。或者说,单单看着她井然有序地侍弄茶就有足够的乐趣。于是遥调和抹茶的动作就在沉默中进行着。许久,大约是两个钟头后,她端上两个粗糙的厚杯子。喝了茶,那股汤水顺着滑向体内深处,到肚里便立刻散开。维尔汀突然感觉寒冷起来,浑身都冰冷,连脚趾都冻上了。那杯茶只留了一股短暂的苦味,随后便凭空消失。明明刚走过很远的覆雪山路,寒冷却只在此时将蓄积的势头一股脑发出来。

“我们能聊聊国家的问题吗?”

遥的神情忽然有些凄凉。她从见面起仿佛戴了能剧面具,将情感封得死死的,现在简直显得悲戚起来了。当然不是用力挤压五官,但总归像是哭丧着脸。维尔汀想到艺伎表演,她们在跳舞的时候大抵都是这样一副神色,配合音乐是美过了头,反而鬼气起来。但白川遥不是艺伎。她脸上没有画粉,也缺少铮铮响着的三味线。这就可以了,维尔汀想。

她不是故意挑起这等话题的。她无端认定白川遥比看上去要更怀有对宏大话题的惊人意见。

“听五色月说,您是被当地的大工程影响,搬来东京的。”

“算是自愿来的。那项工程很了不起,对当地的老百姓也大有裨益。”

她突然很希望这个女子是普通人。维尔汀固然看不惯暴雨,但她更希望白川遥能随着暴雨消失,而不是被基金会收作职员,跟随时代一会这里一会那里的跑。女子与其他时代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盛大而无声的变革式的进程从她身体中间穿过,也带不走那种特有的安静。

“您喜欢研究历史。”白川遥说。

“因为明治以来,日本懂得该做什么,并且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段历史算是很宝贵的经验。”

“重视教育、文化独立、活用人才。从历史里学来的不算多。”

她的声音又产生了变化,声调微微下降,带了点无情。她把头稍微低下去,一瞬间让氛围冷下去。

“明治时候的银座,耸立在四丁目十字路口的钟塔。钟表店边上是人力车店。路上往来奔驰的路面电车。发生变化的不仅是街景,还有取代了江户私塾的近代教育制度。那时的学校就已经和现在相差无几了。”她又说,“东京地方,是潜伏着妖怪的。如果您要思考我们的历史,就请将妖怪纳入考虑。”

维尔汀感到莫名空虚。闲下来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也是有的,但她的生活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不谈历史,不谈翻译主义及其推行手法。就像明治的日本对西方闻所未闻的技术和制度,维尔汀对这样徐徐前进的时间感到很不适应。她感觉不到时间,能给她以时间流动之感的只有逐渐蔓延的寒冷。榻榻米是冷的,茶杯的冷的,空气像结了冰,手腕更是不敢往桌上放。

维尔汀自忖是否患了什么暴雨症候,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永远存在的病兆。她无法忍受停滞不变。这里没有钟,她自己也没戴手表,小臂上的辉光管安安静静。她的心态在动与不动之间来回跳跃着。单纯从审美上来讲,安稳的处境并无不妥,反而很具有恍惚的美感。伴着外边的阳光,屋子里的一切都幽暗不清,连喝下去的茶汤的颜色都险些分不清楚。维尔汀的心里渐渐开始有一种想留下来的强烈欲望。哪怕会死在这里幽玄的夜晚,也是无妨的。每当考虑到静静坐着,直至最终成为干枯的空壳,她的灵魂就震颤着想要从皮肤里渗出来。与她惯常所经历的时代更迭不同,茶室里郁积的空气简直悲伤得心碎。

这是种危险的氛围。里面无疑蕴含着具有可怕的自我毁灭的力量,单单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她们最终没有谈太多。天色早就暗下来了。白川遥询问二人是否要在这里住一晚。五色月表示无妨,明天可以下午再去。“喫茶”咖啡厅冲她来的老主顾都是下了班才来。

“如果乐意,可以去泡庭院里的温泉,就在寝舍东面。”白川遥说,“我这里有和服,很有些年头,但还能穿。”

维尔汀道了声谢,被五色月拉着去了东边。五色月坚持让维尔汀先走。等维尔汀下了水,她才褪下和服般宽松的工作装,踮着脚走进水里。她在有意遮蔽自己的背后。

“我是在嫉妒吗?你说,我是不是在嫉妒遥呢?”

维尔汀有点莫名其妙。她想到自己在与白川遥对坐的时候,这少女始终是沉默的。

“你是想独占我吗?”她开了个玩笑。

“可没有这意思。不过你讨人喜欢倒是真的。我也算分得清好人和坏人,你是不折不扣的好人。”五色月盯着维尔汀在水中的倒影,“我怕是忘不掉你了。”

她额前的头发撩了上去,时刻露着点悲伤味道的细眉清晰横陈在她脸上。

温泉旁边伸进院墙里的松树,在松针尖端附着一点亮光。温泉的水汽升腾上去,融化了雪花,大滴的水珠掉下来后,余下那点便映照着石灯笼的光芒。松树的半截枝条上全是光点。维尔汀想到路上从山石的缝隙中看到的远处连绵的小山。如果山上的雪全化掉,留下水滴在松针上,在夜晚映照出漫山遍野闪亮的月光,会不会使人误以为雪还在那里呢?

“嫉妒和遥有关的东西很难,毕竟她对我很好,相当理解我。我这样子去不了温泉旅店,能让我泡温泉的只有这里。”她把鼻子埋进水下,咕嘟嘟冒气泡。

维尔汀听说过日本对于纹身的态度。选择将刺青涂满全身的历来都是特殊人群,古时候是武士大将,到了现代则是帮派。像五色月这样的,走在路上绝对会被当成危险分子加以回避。人们看不到她的内心,或者不会因为她有漂亮脸蛋就忽视刺青。

“最初是老板娘带我去纹的。纹到一半,那位姓山根的纹身师发现它有作为神秘学家介质的潜质,于是鼓足干劲弄得精细了不少。那位山根,他师父过去是为武士纹身的哦。日本的纹身师很多都是这样传承下来的。”

从温泉里出来,穿上白川遥准备的和服,她们回到客房。因为不是旅店,窗外的后庭只能看到重叠的树木。隐隐有来自东京的车声,代替了冬天没有的虫鸣,使这里更加孤寂了。维尔汀越发觉得先前的马术裤过于紧绷。一想到江户时候的布料套在自己身上,她就觉得暴雨又来了或是刚刚止歇。

“很了不起吧,明治时候。”

“确实预想会很不方便来着,结果东京和伦敦的差距如此小。”维尔汀说实话。

“遥说过,五十年前东京还是个小村子,现在已经成了光是想象规模就让人害怕的大城市了。”

“你不打算和我回基金会去吗?”

“如果你下次还来,我就跟你去。可能就回不来了。你再讨人喜欢,也不能明天就跟你走啊。”她说。

蜡烛烧到剩三分之一的时候,五色月突然来了兴致,说是要找东西喝,拉开门跑出去了。走廊上便有了蹬蹬蹬远去的脚步声。维尔汀看着熔化的蜡,在蜡烛头上汇聚成一个鼓鼓囊囊的小湖。蜡烛的样子让她想到富士山,或许二者本就是相同的事物。

五色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倒了两杯冷酒。

“我能看出来你很讨厌给人陪酒。”维尔汀说。

“喝吧,你好像很冷。酒固然是好的,而且我不讨厌陪你喝酒。喝吧。艺伎陪人喝酒可要收费的,女仆也是同样道理。”

维尔汀喝了酒。入口几乎没有味道,喝下去才有一点辣味。酒精含量甚至不如葡萄酒。五色月趴在维尔汀腿上。过了一会,一股温暖传来,她先前的寒冷奇异地消失了。

“黑色纹身可是樱花?”

“白樱花,不过用墨涂出来罢了。”她有些抗议地说,脸上发红,“英国来的神秘学家也没有聪明到什么程度。”

维尔汀有点稀奇。她所注意的是涂抹出樱花的黑,而五色月说的是花瓣间的白。那部分空白正是由她的肌肤所构成的花瓣边缘,是能让阳光穿过变得柔软的透明地方。

“那个要带你去京都的男人告诉你的?我记得他是姓槙村的。”

她彻底涨红了脸,连带侧颈的樱花也显得红了。维尔汀目不转睛地看着变成粉红色的花瓣。她想或许老板娘说错了,也许五色月很在乎这个人。维尔汀去拿酒,喝了一杯转回来时,五色月突然抵近过来,四肢伏地,一双有长睫毛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她的脸还是很红,但此时却显出反常的勇气,在人前羞答答的局促样子全然不见踪迹。

“那个,说说看,你看他怎么样?”

维尔汀不敢呼气。五色月又唤了一声。“槙村先生,觉得他怎么样?”

“当真?”

“当真。”她靠得更近了,鼻尖上的绒毛弄得维尔汀很痒。

这下维尔汀可说不上来了,只能张口结舌。她本来对这个槙村毫无所知,谨慎的性格作祟,不想胡说惹恼了对方。五色月凝视了她一会,突然发怒。“你真坏,坏蛋,害人精,为什么一定要提起他?我没见过京都,我没去过京都啊。你们老拿他开玩笑,总是弄得我这么烦!”

她竖起眉毛,退到一边去了。

维尔汀缺乏应付普通女孩的本事。十四行诗太成熟,苏芙比太天真,星锑都快不像女孩了。至于她自己,从小就没有类似的经历,不晓得这种复杂的情绪是如何产生的。

时间不长,五色月像改变主意似的,膝行到维尔汀旁边。她像是刚刚哭过,睫毛一束一束粘连着,鼻头也红红的。这副可怜的样子让人慌乱又心疼,还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我相信你,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不管你要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你身上的气息很吸引我。不是英国气,是一种挺难说的情感。你就是很想让人放松的那种人。我本来不想想起他的,快让我忘掉他。不要不理我,不要把我晾在一边。求你了,别让我这么烦恼。”五色月说,声音接近哀求了。

“我不了解他多少。单听别人的描述,他像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不仅京都,在东京也是如此。”维尔汀说。

这话不能完全使五色月放心,但她也不再闹腾了。她盯着别处好一阵子,然后转过去背对维尔汀,松开衣服,露出纹身的全貌。维尔汀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樱花的枝条几乎覆盖了半个背部。可能是刚才过于激动了,她的后背红红的,连带樱花也开放了。樱花的树干不是墨色的刺青,而是鼓起的伤疤。伤疤一共有三条,像是浸了冷水的皮鞭抽的。刺青就沿着这些狰狞的伤痕一路延伸,到了最顶上,开放着的是樱花。

“是酒喝多了。”五色月说,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看着樱花。

维尔汀觉得,对于一个从小在库页岛那种粗砺的寒冷中长大的孩子来说,她的皮肤过于细腻了。她瘦得很,能看出肩胛的曲线。如果是成年男子,大概一只手便能盖住这后背。

维尔汀倒不认定自己的品性比大多数人好,但她是希望五色月幸福。设若槙村真的能和这个女孩一起上京都去,结果可能更好也未可知。情况终究没法更好,槙村寻不着了,五色月也只得留在东京府。

很奇怪的,维尔汀有点得意起来。了解了五色月诸多残缺之后的优越感。像是知道了一株只把花飘落给自己看的樱花。她强迫自己收起这种念头,移开视线,真正应该注意的是那些伤疤。

她的思维不受控制了,开始四散而去,从鞭子想到冻土,又想到基金会的抗寒冷训练。十四行诗是其中翘楚。为何基金会的行为就不算暴力,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五色月扯了扯维尔汀的衣角,才让她回过神来。从透红的脸上能看出,五色月已经醉了。维尔汀看看酒瓶,几乎见底。

“你喝这么多干什么?!”

她不答,侧躺在桌子旁边,手指敲着桌腿,具有某种不明了的节奏。

“说过了,跟你喝酒不算陪酒。好像你在旁边,喝酒也变成乐事了。”像是不想看见刺眼的灯光,她把胳膊交叉挡在脸上,“呐,你都像翻日记一样把我翻过一遍了,我可还不知道你的事啊……”

维尔汀也固执起来,调了一杯解酒的汤剂。五色月双手捧着杯子一饮而尽。于是维尔汀开始讲起她的过去。关于基金会,关于她的母亲和暴雨,还有她的特殊工作。外面的风声变大,雪片打在窗户上嚓嚓的响。

“你们跑出门去了?”

维尔汀眼角发酸,她用力眨了眨眼。“是跑出去了。不计后果地跑出去,所以现在才只有我一个人下场最好。”

“当真?”她侧躺着,悲伤似的微弯的细眉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毛茸茸的影子。

“当真。逃跑不代表最好的结果,但当时的我们不知道。”

她不出声了,嘴里反复念叨着“暴雨”。她没有表现出对暴雨的恐惧,因为她至今所见识到的世界无非只有三个地方,库页岛、京都和东京。

“大正的年月,居然也会有过完的一天。”她作出相当天真可爱的发言,“大正会是个什么样的年岁呢?”

维尔汀打算如实相告。“想必后来的人会评价‘是个浪漫的时代’这样。”

五色月用醉酒的人特有的动作摇了摇头,伸直双腿一下子坐起来,结果引动了反胃,憋得脸蛋通红,好容易才没有吐出来。维尔汀又给她倒水。

“一点不浪漫,大正时候。直到现在我还看不出浪漫什么的。”她非常用力地说,拳头捶着榻榻米,“要说浪漫的人倒一点不少,京都啊东京啊,从船上和电车上下来的人都挺浪漫,来咖啡屋的也有不少人浪漫。可要说到时代,不行,横竖说不通。我遇到的事情横跨了好多年,到了大正还在继续。开辟土地、征兵,总也逃不脱。我当初就是这样,没有朋友,没有妈妈,连跑的念头都没有,傻乎乎的在桦太岛上过了好多年。上面全是和俄国人打仗留下的子弹和血。这副锁链就是那时候铐上的。等到实在受不住了,又饿又累,才想到可以跑。头一回没成功,被官府用鞭子抽了一顿。后来就乖觉了,先是装老实,然后抓住机会逃跑。这次可是一点不敢停了,死命的跑,跑个不停。遇到海就潜进船上藏匿起来,过了津轻海峡,到了对岸不认识的地方还是跑——后来才晓得那里是陆奥。直跑到再也跑不动了,手腕磨破好几次,血流了一路。幸亏老板娘好心,跟房东说了很久,总算说服给我一间房。那屋子就是这么来的。”

“没人愿意租房子给神秘学家?”

“难说,一地有一地的讲究。东京算是全日本最开明的地方了。政府老早就对神秘学家的本事和价值心知肚明,不然怎么会强征?你们英国的神秘学家就好多了吧。”

“也不算好。这个年代,世上不存在很太平的地方。”

“这算是你亲口跟我介绍你的过去了。”五色月翻了个身,抱住维尔汀跪坐着并起来的膝头,“最近打听我过去的人更多了。我都不跟他们多说,就一句话:我的过去可说是狼狈不堪。”

她不知道,自己所经历的,在北方雪地里挥舞锄头开垦冻土的情形,几年后将在隔海的大陆上重现。那一群群被理念胁迫着前进,跨过海,到大陆去的女性所承担的居然是侵略的任务。固然是军国主义的任务,苦难却在其末端的人民身上发生出来。在不会到来的将来,身在异国的黑土地上的人,远远的望着大海那头。她们原本也像五色月这样,按照政府所要求的的看待生活。在未来等待着的只有过去,眼前的他人则在过着他们的生活。

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处境啊!被残暴政府的驱赶离开,在陌生的环境里被陌生的人夺走生活。等到硝烟不再发出轰鸣、土地不再哭嚎,她们被留在国家所侵犯过的世界,承受当地人民朴素剧烈的敌意。政府在战后消失了,她们连仇恨都无处安放,爱的念头更是消失殆尽。诞生的将会是诸多这样的孩子。相比之下,她没有母亲的不幸是何等的幸运。没有人给她温暖和爱,却也没有仇恨和暴力。

一个从小没有被父母爱过的女孩,居然还能给人的内心以这样的温暖。

五色月拿出一个茶杯盖在桌上,说要玩艺伎的游戏。维尔汀配合着她打拍子,轮流拍打反扣着的茶杯,说些不晓得意思的词句。维尔汀刚刚记住词,她又忽然失去兴趣,躺在地上,把铁链在胸口上堆成一堆,两条腿抬起来晃着。她绝口不提酒的事,只说自己吸了太多蒸汽,脑子被温泉泡得晕乎乎的,让维尔汀不要理自己。可过了一会,她又哀求起来。那声音好像受了很严重的折磨的人,稍不注意就会有哭腔。她请她的同伴聊点关于历史的事,说是突然对书上看到的外国有了兴趣。维尔汀有点为难,她努力回忆着书上零散的知识,磕磕绊绊说了一会。五色月已经缩成一团睡着了。她在接近两点半的时候受了惊,双腿突然一蹬,迅速把铁链抱在怀里。大概是在梦里摔跤了。维尔汀拉开门出去,惊讶地发现此地没有橡胶热水袋,只好找来一个像是中国产的铜制扁瓶,倒上热水塞进她被子里。

维尔汀在接近凌晨的时候换上衣服离开,留下二十日元。五色月还在酣眠。她乘早上第一班电车回去,到得东京也还是凌晨。她向九条夫人询问这样把五色月留在那里是否要紧。对方表示无妨,即使不留钱,她也会想法子回来。这只小野兔大体便是这样的性格,平日里显得处变不惊,一到能放松的时候就不得了了。这肯定不算是坏事,对于过去经历的苦难变成具体的东西拴在身上的女孩来说,她的心态算是相当好了。而且在维尔汀面前展现出这样的一面,说明她真的相信这个英国人。在向老板娘再三保证过不会介意五色月的性格、并且会多多关照她后,维尔汀让九条夫人去忙早晨店里的工作,自己坐上最早的一趟轮船回到了伦敦。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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